端午的懷念

今天是端午節，每年的端午，一件童年舊事，都會湧上心頭。

我的父親，本與他人合夥經營單車生意，在一九五〇年代生意失敗，合夥人拿了錢走，剩下一間租來的小店，和賣不出去的貨物，由父親來收拾殘局。買賣單車已不能繼續下去，父親祇有轉行，改作售賣和修理煮食的火水爐頭，和兼做一些小件噴漆的勞動生計。收入不多也不穩定，單是養妻活兒都不容易，餐搵餐食餐餐清的情況，並不少見，記憶所及，我在小學五六年級的兩年，是家中最窮困的日子。

當時家住香港島的灣仔，父親的店子在上環，從小學五年級開始，每逢週末和假日，我都乘車到父親的店子幫忙，做一些父親分配的支援工作，包括看舖、送貨、收錢、清潔、和整理收拾貨物等，到父親收工時和他一起回家吃晚飯。雖然生活談不上什麼享受，却很懷念與父親相處的時光。

那年的端午節，早上吃過母親包裹的糭子，與父親一起去他的店子，出門前父親對母親說會早點收工，買餸回來過節。上店途中他告訴我接到一單生意要去香港仔做，做好後會有錢可以多買一些餸菜做節，平時沒有什麼娛樂節目的孩子，過時過節吃頓較豐富的晚飯，是衆望所歸，聽到父親說還可加餸，更是滿心歡喜。

父親計劃中午前到香港仔，做好工作收錢後和我去飲茶吃午膳，然後買餸回家，在店內點好貨物，大約十一時乘巴士去香港仔，交貨安裝妥當之後，正好是十二時半，不料收錢時却説屋主出外，要等他回來才能付款，但又不知道他會何時回來，父親無奈，祇能與我在附近蹓躂了半小時，再回去仍未見屋主，收不到錢，飲茶告吹，期待的蝦餃燒賣，化為一個路邊店的麵包加一碗五花茶，我雖失望，但却明白為什麼。

午膳後回去仍未得着，父親嘆一口氣，帶我走回街上，行了一回，對我説當日是端午節，這裏離避風塘不遠，不若帶我去看扒龍船，二人再走一段路便到海傍，果然有龍船在比賽，海裏鑼鼓喧天，千槳齊飛，岸上人聲鼎沸，呼叫不絕，好不熱鬧，看了幾組賽事，再回去屋主仍未回，又再去多看一次賽龍船，我問父親為何這些龍船祇有一個龍頭這麼簡單，並不如書本插圖那般旌旗飄揚的樣子？他解釋說比賽的龍船越輕越扒得快，如此佈置祇會增加重量而喪失奪標的機會。

四時許仍未能見到屋主，從父親的臉上，看到他的焦慮，很明顯他是憂心今天收不到錢，不能履行出門前的承諾，身為一家之主，何以面對妻兒。這時候應已在家準備晚飯，我們還要等待，而且家裏沒有電話，無法告知母親現在的情況，相信她正在擔心為什麼到現在我們仍未回家。看父親的神情，我也有些徬徨，但亦祇能默默的跟着他，在附近再行一轉，幸好回頭時屋主已經回來。

為時已晚，我們怱怱在香港仔的街市買餸，趕回家裏已是六時半，雙腿倦得要命。父母親合手做晚飯，一家人得以歡歡樂樂的過節。豐富的餸菜，把憂慮與疲倦一併帶走，這頓飯真的覺得特別好吃。

這段往事，刻骨銘心，每年此際，望風懷想，思念一下父親，抒發一下情感，對我是挺有意思的。

莊子「秋水」名句

十多年前，寫了一個丁方二吋的印稿，轉移到石章上準備刻出來，動刀前因爲有事要辦而放下，不知是放得太好還是自己腦筋退化，後來想再拿出來刻時却屢找不獲，最近在家找東西時，赫然發現它藏在一個盒子裏，真是喜出望外，但是未嘗刻過十幾個字在一起的大印，如今每年祇刻一兩個章，眼睛和手藝已不如前，加上有兩個「無」字覺得應該互調位置，但是祇能依字型的筆劃來刻，很懷疑能否勝任，不過再想想，若然現在再不做以後更不會刻，也就拿起刻刀來，刻好後雖然不很滿意，但總算完成了一個願望。

印章的十五個字是：「夫物，量無窮，時無止，分無常，終始無故」，出自莊子的秋水篇，以白話文來說，世上的事物，分量無窮無盡，時間沒有終點，得失沒有常規，事物開始和結束並不固定。寓意是事物變化不定，若祇從一個片面來看，往往會有錯失，所以要從多方面去衡量。

莊子的秋水篇，是中學時國文的一篇課文，當時吸引我的是那段有句「子非魚安知魚之樂」的莊子與惠施的對話，還是毛頭小子，不知天高地厚的我，讀過也就不求甚解便算，那裏懂得這十五個字的意義。再次接觸秋水篇已是大學第一年了，當時認識了幾個迷上存在主義的朋友，也就看了一些這方面的書本，開始時頗有興趣，但是越看越鬱悶， 越是覺得人生灰暗無望，總不能讓自己陷入這個死胡同，於是抽身而退，轉向中國的哲學，看莊子的學説，對於他的思想和達觀，十分佩服，更融入我的人生觀內。

那年再看秋水篇，開始細讀河伯與北海的對話，了解這十五個字的含義，雖然加深了解事情不應單從一個角度來看的印象，還未能充分領略，直到出來社會做事，從人與人的交流，事與事的興替，現實與理想的衝擊，隨着人生經驗的累積，更能體會莊子此言非虛。即使到了千帆過盡，與世無爭的今天，此説對我仍歷久常新，書房掛有一幅老友寫的書法，見着它，同時勉勵自己學習更為豁達、更懂放下。